《收获》书评 ·161| 荒诞推演——评《收获》科幻专辑（闫政）

发布时间：2022-10-11 16:41:12 收获

本文介绍了《收获》书评 ·161| 荒诞推演——评《收获》科幻专辑（闫政），对大家解决问题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，需要的朋友们下面随着小编来一起学习吧！

科幻作品专辑

2022-3《收获》

2022-3期《收获》杂志特别推出“科幻专辑”，五位作家“脑洞大开”，用幻想构筑未来，那些壮丽的“海市蜃楼”，那些美好的“天空之城”，映射的却是我们对宇宙、生命、自然、时间、科学、人性等命题的深刻思辨。从哪里来？往何处去？这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。

《收获》书评 ·161

荒诞推演

——评《收获》第3期科幻作品专辑

闫政

“我偏爱写诗的荒谬，胜过不写诗的荒谬”，辛波斯卡简洁有力地向我们说明了诗的一种主观合理性，同时似乎带有预见性地指出，荒谬将成为我们生活的一种底色。这是上世纪的诗人环顾人的物质与精神世界后，得出的一个颇感无奈的结论。但是正如黑格尔所言，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时起飞。在辛波斯卡成为历史的今天，我们又如何得出属于我们时代的结论？我们又如何审视黄昏前的景色？换句话说，我们今天的物质与精神世界究竟如何？

过去，这种探讨总是集中于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。无论是巴尔扎克还是鲁迅，他们在有针对性的描述中呈现现实，在尖锐的批判里揭露本质。而今日，尝试对现实的洞见更深入一层的，是科幻文学。正如郝景芳所说，科幻文学“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更模糊的文学形式：它关心现实空间，却表达虚拟空间。”

正因为此，发表在《收获》2022年第3期的，由五篇科幻小说组成的科幻作品专辑在今天显得尤为珍贵。它组成了一个窗口，可以让我们一瞥今日文学界的最新思考。有趣的是，五篇科幻小说虽然各有旨趣，但是其概念的运用以及核心的归旨却总是给人“故国人民有所思”之感。这种统一性全然是巧合所致吗？关于未来的想象必定是现实的，那么想象之中究竟蕴含着何种现实？探索五位作者进行过的探索，或许能从这些思考中得到时代的结论。

《2049》（蒋一谈）

《2049》（蒋一谈）中的未来本是一幅美好的画卷，机器人极大的解放了人类，有方便快捷还免费的轻子车，更何况“到处是免费的电影、音乐和网络游戏”。直到有一天，轻子车开始向没有思考的乘客收费，而后，机器人开始监督人类思考。未来的一瞬，是《2049》的开始，也是全部内容。

《2049》的核心是“思考”，在这个核心命题之上，产生了两组截然不同的表象。首先是关于思考与否的回应。作为主要人物的阿塔对监督他思考的机器人说，“人类已经思考了几万年，思考累了吧。”在这里，思考不再是一种为人独有的权利，恰恰相反，不思考成为了人类的权利。也就是说，人类几万年的思考，为的恰恰是能够在今天放弃思考。乍看之下，这似乎是对理性人文主义的大逆不道，启蒙运动用血为人类换来的独立思考之能力，在这里被弃之若敝履。

这种叛逆，立足于未来，向我们的历史发起挑战。是否只有放弃思考，才能真正自由？这是《2049》的第一重表象。其次，便是对监督思考、被动思考的反抗。出于“国家战略智库”的规定，轻子车会用罚款和气针惩罚不思考的人，机器人会追着人类逼迫其思考学习。而这一切，为的是能让人类文明更上一层楼，支配更多资源。在这种情境里，阿塔思考的“历史知识”变得无用，只有科学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知识。当思考被限定、被操纵时，一切似乎回到了《1984》，乌托邦的再临成为无以复加的灾难。“未来人”对思考开始拒斥，阿塔只能放逐自己，放弃在城市生存。这是建立在第一重表象上的第二重表象，当思考的基础开始动摇，强迫思考的价值又有几何？

在这两重表象之下，其实共享着同一个内核，即人的自由发展究竟该以什么为限度？最能体现自由意志的莫过于思考，而思考开始质疑自身时，自由意志本身的矛盾与悖论就成了越不过的坎。当自由意志为了拯救自身，开始用强制手段重拾思考时，自由意志到底还存在吗？当人的自由发展开始与自由相抵触时，自由究竟意义几何？这一切问题随着阿塔逃离城市结束，可是只要自由一日存在，我们便逃不脱这样的问题——自由将在何处终结？最令人玩味的地方在于，《2049》中关于思考规则的制定者显然另有其人，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其实根本没有想象中自由？

《陨时》（王侃瑜）

与其说《陨时》（王侃瑜）是一篇未来寓言，不如说它是一场关于时间的文本实验。不同于塔可夫斯基式的时间平行结构，《陨时》则用剧烈的加速度强调时间的单向性。人类发现时间可以加速之时，世界究竟是更高效还是更紊乱？

《陨时》中出现的五个人物，是五双各色的眼睛，正是他们的观察构成了整场实验的全部内容。追求效率的主播在时间加速中获利颇丰，而其所代表的行业，恰恰构成时间需要加速的原因。或许正是这样的因果关系，致使时间加速从一开始便是商业化的。当金钱无以复加地与时间挂钩时，金钱便会用其永恒的力量改造效率的模样。徜徉其中的人们，最终就像主播那样惊觉，效率竟如此加速了人的衰老，金钱竟如此塑造了人类的模样。而音乐老师，寄托着人类对真善美追求的人群，在时间加速的浪潮前，从无所适从到无可奈何。节奏成为时间的掌中万物，声乐也不过是计算的结果。

除了困惑，还有积极尝试解答的人。时间加速之后的社会如何？自然如何？早产还算是人类应对已久的问题，而城乡时间不统一则是人类自亘古以来未有之事。效率本身导致了城乡发展不平衡，而当时间加速之后，城乡发展不平衡反而导致了城乡之间效率永恒的差距。最公平的时间开始倾斜时，人类还能否保持平衡？

身为观察者，静坐在末日之前，目睹着行将陨落的世界，一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是，人类在自以为掌控未来之时，是否已然忘记了何以为人？理性本是驯服恶魔的利剑，却让持剑者堕入万丈深渊。时间的陨落只是一个寓言，而人性的陨落从未停止。

在《孤独终老的房间》中，郝景芳再一次将创作主题指向了“孤独”。寡居老人，从来都是一个关于孤独的意象，小说用科幻笔法，将这种孤独推到了极致。人工智能无微不至的照顾，纳米机器人的高效利用，使得一百一十岁也不足以称为高龄。但是，年龄的延长却没有阻滞孤独的到来，反而使之以另一种异样出现。

当朝夕相处的是人工智能而非儿女时，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甚至不如人与机器。而当人工智能呼应着老人心声的时候，儿女只能反复出现在玻璃幕墙上争论老人的归宿。由此可见，老人的孤独，并非出自缺乏陪伴，而是源自无法主宰自己的归宿。

这样恒久的忧虑指向的是全体人类，工具理性的确让人类延长了寿命，使大自然在人类面前退却。可是又有谁能说人类从此主宰了自己的归宿呢？或许像阮籍一般，在穷途末路大哭而返，是人类的常态。在这种绝望之中，再度审视依靠人工智能延长的寿命，才发现，这种有限度的掌控，才是最无奈之处。人在长寿之梦实现的一刹那，才惊觉生命之失控。挣扎着摆脱蒙昧，才明了启蒙之代价。死亡从来都不可避免，人的归宿从未更改，一切尝试都徒增烦恼。在这种绝望中，异样的孤独便诞生了。

《孤独终老的房间》，是一个在有限时空内俯仰宇宙的故事。看似极为私人的体验，实质上却将问题导向了更辽阔的境界。孤卧房中却手握“元宇宙”之时，人究竟是更伟大了，还是更孤寂了？如果确有如宿命般刻入人类骨髓的孤独，那我们将何以自处？卢远茵最终选择放弃生命，与亡夫精神上的重逢，是她对诸多问题的总解决。言外之意，正是卡尔维诺所谓“生者的地狱”，便是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，活着甚至比死去更为孤独。可是，这样的结论总避不开诸如“未知生，焉知死”的诘难。此岸诸多之艰难，依然是未解之题。

当悲哀被抻拽至朦胧，诗意如细雨附体，本篇小说也在寂静中终结。未来的房间，充满孤独，却并未终老。

《菌歌》（陈楸帆）

《菌歌》（陈楸帆）的叙事充满悬疑性，这是古老神秘的乡村与“超皮层AI”相撞的结果。但这种悬疑并非指向未来，而指向过去。乡民拒绝看似万能的AI，而选择用采用神秘仪式祭拜神秘的自然神时，悬疑便就此展开。带着任务的苏素，自然要在重重悬疑中找到真相。

祭拜自然神的乡民，在以苏素为代表的外来者眼里，不啻是落后与愚昧的。外来者手握可以预测气候变化的先进技术，想当然的藐视用歌声和巫术召唤雨水的神秘信仰。这种认知上的落差，导致双方的沟通几近于无，也使得关于村庄的一切都极具悬疑色彩。年轻的阿美与苏素，在个体层面上达成的理解与共识，打破了这种僵持。双方在相互交换经验之中，逐步揭开村庄的诸多谜题。原来，乡民的自然神是远古即有的菌落，神秘的歌声是接入菌落的手段。人类自以为人工智能可以算尽自然，却不知菌落比人工智能更彻底的联通着世界。

建立在悬疑性上的，自然是批判性。当谜底逐渐被揭开，不只是苏素，读者也不得不进行思考。所谓现代文明在落后乡村建立的优势，在远古菌落面前荡然无存。传统信仰在先进科技之前，显得伟大而光荣。本来看似落后的仪式和传统，竟是如此富于智慧与先见之明。

可是，事实真的如此吗？

《菌歌》的故事内核，其实是殖民主义式的。乡村的落后，构成了种种奇观。来自高度工业化地区的人们，用既有赞叹又有批判的眼光审视着乡村，用猎奇的心态对待种种神秘。在展开一系列探索后，往往会发现其地蕴含着高深莫测的智慧，并就此展现宽容的胸怀。这也是好莱坞电影重复无数次的套路，其最终含义，只是为了能够将殖民堂而皇之的说成文化交流。在本篇小说中，远古菌落形成的精神网络便是高深莫测的智慧，来自高度工业化地区的苏素等人，便是典型的探索者形象。当她参与最终仪式后，完成了将乡村纳入整个人工智能体系的任务，并成为两个世界的联结者，尝试完成价值观的趋同。

作为一篇科幻小说，《菌歌》有着诸多近似宗教的叙述，这是为了增强悬疑性而作的神秘感。但是，构筑其上的悬疑性大大削弱了自身的批判性，用类似宗教的情绪取代科学的精神，是相当危险的取向。打着关怀的旗帜，往往有可能招致灾难。乡村并非奇观，是无数人生长的地方，真正的尊重是让它能够拥有更美好的未来，而非成为专供城市俯瞰的纪念碑。

《无人驾驶》（民啸）

《无人驾驶》（民啸）的主角其实是一个被无人驾驶的人。

在人工智能高度发达的年代，无人驾驶的机器人彻底将人类从劳动中解放出来。充盈的时间是无尽的宝藏，摆脱束缚的人类可以由此实现完美的人生。那究竟是什么，让人类成为被无人驾驶的一方？

作为主角的“他”，本来享受在无须工作的美好人生中，却因为想要“约个女人”而渐渐陷入焦虑。现实世界中，那些被机器人替代的血肉之躯，失去了与他人交流的兴趣。独来独往、享受各自的人生成了集体的选择。甚至在最不该也本不能被替代的男女情爱，在机器人身上也可以更便捷的感受。看到那些放弃深层次交流，将愉悦当做最简单欲望发泄的人们，“他”开始感到困惑。而另一部分选择自己劳作，不愿让机器人替代自己的人，又如此鄙薄自己。“他”如果既不愿彻底堕落成为非人，又不愿再度被劳动“驱使”，成为自己的奴隶。那么，他究竟是什么？马克思说，劳动创造了人本身。正是劳动创造了人的历史，是劳动赋予了人以崇高的地位。而放弃了这一切的“他”，充满疑惑的回望自身，情不自禁地问出，“我是个什么？”。机器人本是人的发明，是人的工具。可是，当机器人变得更像人，而人在人工智能之间无以自处时，人又该置自身于何地？

人们自以为向着自由前进，殊不知滋生了丑恶的魔鬼，当人放弃斗争的那一刻，便宣布放弃了自己人的身份。相信了谎言，就要付出代价。

这是一场略带惊悚的噩梦，可是梦醒时分，夜气方回的一刻，回想当今，不正预示着此般未来？不可名状的元宇宙以概念的形态出现在世人面前，虚拟经济席卷全球，无数失意的人将情感寄托于网络。华丽的故事被编出，诱惑的陷阱被铺设。面对未来的警醒，人们是否还会相信那些精心编织的想象，是否还会将为人的资格轻易交出？无论今天的人们是否已然经受着异化，但未来一定值得抗争。

科幻，是这五篇小说共同的标签与主题。对未来的想象，是它们的基本内容。五位创作者用庄周梦蝶般的想象力，为我们呈现出他们各自对未来的想象与期待。但是，正如马克思所说，“人们自己创造历史，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，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，而是在直接碰到的、既定的、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”，关于未来的想象，自然植根于当下。这便是五篇小说的共同点，它们都源自现实，也都导向现实。

综观这五篇科幻小说不难发现，科幻就是对现实的荒诞推演。《2049》对思考这个概念荒诞化的演绎，引出对文明为何发展、人类为何持续前进的反思，将当下科学日益冲击道德伦理的现状作了一番审视。《陨时》对作为标量的时间进行戏剧化演绎，重新审视越来越看重效率的当下，提前将那个扭曲的世界展现给世人。《孤独终老的房间》则用超乎自然规律的长寿，展现人类面对孤独这一永远无法攻克的病痛时，物质上的极大丰富并没有改善我们的精神状况。《菌歌》对自然界超科学的想象，赋予自然以人类无法把握的力量，用未知传递警醒。《无人驾驶》将未来机器人替代人类这一看上去理所应当的事情，荒诞化地演绎为人类逐渐成为拥有血肉之躯的机器人，而机器人反而成为真正拥有生活的人类。

科幻诞生于现代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，但它自诞生之日起，便蕴含着人文理想与科学理性的冲突。特别是在后现代主义浪潮正盛的今日，荒诞越来越成为科幻的底色。诸如赛博朋克的未来构想，将这种荒诞发挥到了极致。颇受商业化青睐的科幻题材，也在类型化文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。但是，传统文学在随着时代进步的过程中，也越来越将荒诞作为一个重要内容。于是，科幻文学天然的向传统文学靠拢，传统文学也自然吸纳了科幻文学。

身为文学，科幻小说的价值在于它的荒诞不经却合乎情理。这种荒诞，是人文精神面临科学理性无以复加的正确之后，不得不采取的某种防御姿态。质言之，科幻诞生在理性精神之上，却在诞生之初就将理性当做了潜在的敌人。正是这样的矛盾属性，使得荒诞与科幻如影随形，也正是如此，才使科幻得以散发人性的光芒。

马尔库塞如此定义单向度的人，“单向度的人即所谓丧失否定、批判和超越能力的人”，而科幻正是给予了我们否定、批判和超越的机会与能力。这也是五篇科幻小说的题中之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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