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汝平：2021年 荒唐言 8

2021年 荒唐言 8

金汝平 

黄昏，徐徐关闭又一个白昼的黑门。我们都在枯坐。你对猫笑脸盈盈，猫却对你怒目而视。这爱的不平衡，这爱的不对称。正如一对双胞胎，一个瘦，一个胖。也如两粒相似的石子，一个重，一个轻。

被现实的枯藤怪石扭断脚的人，在幻想中仍奔跑如飞。

算了吧，算了。顺其自然。少年们狂风呼啸，老人惟叹息。当叹息成为奢求，希望和狂想，老人惟有断气。我漫游，我徘徊，我看见末世黄昏那善与恶的彼岸，海盗的黑帆驰来，慢慢驰来，荒村老树悬吊的蜘蛛丝，编织着幽光闪烁的鬼故事。

病鸟成堆堆积在恶臭扑鼻的森林，总有一天，会被野火焚毁荡然无存。红日高悬，繁花烂熳。你们看见穿丧服的人，诗人看见穿丧服的心。惟真理在绿森森的千年枯树上昭示累累苦果，诗人还看见，七个被绞死的人，断头台上把歌唱。歌唱着内心的黑铁，青铜，荒漠中的清泉，泥土中的种子，真的吗？我们也一无所知。但诗人，看到了这空房间这红尘间，一颗颗穿丧服的心。

一言以概之，我们都是吃瓜群众。有人吃东瓜，有人吃南瓜，有人吃西瓜，有人吃甜瓜，更多人津津有味吃苦瓜。生下大头娃娃到处爬。爬到何处？老翁挥舞旱烟袋，随手一指是天涯。

自称神枪手，枪枪打不在靶子上。自称大老板，要购买全世界最大的航空母舰！

太阳用金色的刀刃来启蒙我们。该下海的也要飞天了。

一只眼里庄严高贵的仪式，在另一只眼里无限地荒诞滑稽。反过来也如此。谁让我们长着自己的眼睛呢？第三只眼看得更高，更远，也更深。有人阴毒地浪笑。第三只眼是长在母老虎的奶头上。有时射箭，有时喷火。有时打冷枪。诸神死掉，这第三只眼，不会瞎掉。

火海刀山踏歌行，一路寻觅白骨精。

苏醒啊苏醒！苏醒后的一个人变形为甲虫床上爬，苏醒的大象。公牛。河马和孔雀，横卧霞光中的加尔各答。丧钟长鸣，而它们一动不动。

一把桃花扇画着一只波斯猫。这波斯猫的秘密，美洲豹并不知晓。或许中山狼和流氓兔才知道？

春满楼兰。美女簇拥团团撕吃唐僧的小鲜肉，一片又一片，片片红艳艳。

嘴脸狰狞。心地善良。

荒沟古水。一刀一枪。

小鸟蹦上摇钱树。十万大山野狼嗥。

凭借大阳的炮火，我们才摧毁一百座象牙塔。象牙塔里那幽禁十年的美妇人，满脸伤疤。

该给自己写封信。扔进金阁寺。该给自己再写信，泡进地中海的惊涛中。玉米高梁砍伐不停，绿色韭菜的收割中滚出一颗羊脑袋。你给自己写的信，为什么都寄给我们？密布亮闪闪的病句错字，它就是诗中之诗。

该给自己写封信。每天写一封。有时写两封。滔滔不绝如春水。偶尔来段蝌蚪文。

是巨大的反复袭来的焦虑，把基尔凯郭尔变为一个写作狂。他被迫以大量文字，向世界向他人向自我，最终是向无限虚无，倾诉他的焦虑，描写他的焦虑，解剖分析他的焦虑，阐释他的焦虑。乃至这些形形色色的文本，都浸泡在焦虑的浓重的黑影中。我们不知道克尔凯都尔的精神重负，是否通过写作的行为，得以减轻，反正我们看到他在这致命的危险的杀机四伏的生命困境中，挣扎，呻吟，抗争，搏击，屈服，最后死去。焦虑会拯救我们？一阵闪电和雷霆后，他说出最后的困惑。最后的祈求，而上帝无声。

遍地草青青。诗酒度年华。一手抓住猫尾巴，我们都是葫芦娃。

山城潜伏老特务，一颗子弹寄市长。

小爬虫跳着舞爬出绣花鞋底，史书中最黑红的一页，被撕去。

爷爷不听奶奶的话，山羊胡子全拔下。弟子不听老师的话，博士论文不能发。小猫不听小狗的话，小鸟在天上叫喳喳。皇帝不听人民的话，骷髅头必在树上挂。

写信，再写信

英语中夹带甲骨文

烧毁 再烧毁

雪山飘舞一撮灰

一个批评家听见别人对他猛烈的反批评，暴跳如雷。那么，他指手划脚批评别人的强大理由，又在哪里？

一只看猫的鸟，或一只看鸟的猫，谁最先跑掉？夏天的清晨，你静静等候的灵感，那姗姗来迟的袅娜的美妇人！

低头看地，昂首看天。神鸟怪兽任火烧，侏儒挥刀杀上前。

那总被树上的怪鸟用青白眼俯视的男人，终于用弹弓把小鸟击毙在地上。并阴笑着践踏这小鸟的尸体。

静静地承受自己被一种命运主宰，像一条破船翻卷在大海。

悬念迭生的惊悚片。总有一人跑啊跑，另一人追啊追，撞倒自行车，掀翻小肉铺，穿越屋项，爬过栅栏，开枪，开枪。跑的人再度失踪。我们迷茫瞪大的牛眼，傍晚的黄浦江血迹斑斑。你也紧紧追随一个红衣怪客，迷失于黑森林小径。地狱之狗，咆哮在天堂的路上。

谈及中国诗，就是屈原。昂首问天天不语，一头扎进汩罗江。谈及世界的诗，就是但丁。确实，在但丁那至高的美学尺度的衡量下，我们写下的诗，也就是一些小小的光滑的易碎的鸭蛋和鸵鸟蛋了。

活在自己的理念里，也必死在自己的理念里。伟大的客观，将无情粉碎一个人渺小的主观。

听从大将军的命令，我们天狼星上去旅行。多少光年凯旋而归，百万小喽啰杀鸡宰羊欢迎我们。

早早起来听鸟叫。然后吹响牛角号。

用刺刀捅你，你喷血。用铁锤砸你，你哀号。但一只绿树叶上摔下来的毛毛虫，爬过你的啤酒肚，把你抚摸得极度舒服啊。爽！

死里逃生的人，

惊魂未定。

他会想，一直想，

反复想，想到死。死后还想，他是怎样死里逃生的？

变得骄傲之前，先羞涩一点，谦虚一点。

把一颗炮弹，连同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，吞进肚子，这莫非就是这个早晨，天使们肚子痛的原因？

每天给自己写信，不过是一个勤奋的精神病人。但把所有的信都寄给不存在的上帝，也病得不轻。医生们，挥舞手术刀跳一曲狐步舞吧。

权力把你压得咬咬叫，金钱把你玩得团团转。陶罐盛满地沟油，盘子塞满绿豆芽，大地裂开一条缝，蹦出两个机器人，我们也被玩得团团转，转到地球的另一边，踩烂多少方向盘。

被一件无聊琐事毁掉的上午，惟在记忆深处闪烁幽暗幻美的奇异光斑。瞬间，它就变成被另一件更无聊的琐事毁掉的下午。席卷枯枝败叶的黑风，击碎玻璃和荒草，两个女孩，也被裹挟进沉闷而惶恐的呼喊中。

在所有残忍的事物中，时间最残忍。

思想，在夏日清晨的鸟啼中舞蹈。但到了黄昏，它就穿着丧服，疲惫而颓唐，彷徨在拥挤的大街上。

把诗写进行动中的人。并没有力量，把诗写进语言里。反过来也成立。

眉清目秀小神童，笑看遍地毛毛虫！

大地辽阔，呈现无尽的美景。而他紧盯着一个溃烂的土豆，唱挽歌。流泪，哀悼。然后把这溃烂的土豆抛进火中。

当某个诗人内在之血贫困地枯竭，他那语言的泥石流还在泛滥成灾。

同一张嘴脸，同一双鼻孔。浮现在水里月光里或我们的噩梦里，多么出人意外。高脚杯，被美酒火红的铁流，卷到天外。惟一张桌子的三条腿。支撑着宇宙。也出人意外。

在权力的刀光中和被侮辱与损害的耻辱中，多少人自己胆小如鼠不抗争，却梦想青天大老爷和侠客从天而降。有这样的好事吗？

长歌当哭。短歌当笑。笑中有泪，一滴泪就是万顷汪洋！

年轻人善变。直至变成僵硬又顽固的老年人。在对死亡的喃喃独语中，一蹶不振。

当放弃诗歌已成不可能，你的可能是坚定地写下去。

金汝平，诗人，评论家。出版有《乌鸦们宣称》等三部诗集，著有长篇散文诗《死魂灵之歌》，箴言体随想录《荒唐言》，评论《诗及诗人的随想》，《写作的秘密》等多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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